由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牵头组织、中日两国一线学者共同撰写的报告书《中日关系2024：不确定性中的“回暖”》近日正式发布，我院江天骄副教授应邀撰写第六章节《2024年日本人工智能发展动态及其评估》，深入剖析了日本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最新进展与未来趋势。以下为相关章节全文及日方专家点评：
2024年，日本人工智能市场规模迅速扩大，国内外投资热情高涨，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同时，日本政府在政策领域也不断推陈出新，使人工智能的创新和监管模式更加完善。人工智能市场的繁荣反映出日本政府近年来以国际促国内的发展策略初见成效，以“软法范式”和“敏捷治理”为代表的监管政策也得到业界的认可。展望未来，在中美战略科技竞争日益激烈的大环境中，日本能否发挥好“中间人”的作用，推动人工智能安全、高效、可持续发展将成为重要的理论和政策议题。
2024年日本人工智能发展概览
2024年日本人工智能市场规模与2023年相比增长31.2%，达9000亿日元。其中，生成式人工智能市场的增速迅猛，预计在2030年将达到1万亿日元。4月，OpenAI首个亚洲办公室落地日本东京，并为日企提供日语版GPT-4。同一时期，微软宣布就云计算和AI领域，未来两年内在日本投资29亿美元；甲骨文宣布就云计算和AI领域，未来十年内在日本投资80亿美元；孙正义宣布软银也将在AI半导体、数据中心等领域投资10万亿日元。全球风险投资巨头 AndreessenHorowitz(a16z)于8月宣布在日本开设第二家国际办事处，吸纳对日本AI企业的投资。12月，丰田公司与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TT)宣布，将共同投资5000亿日元用于研发AI基础设施。在蒸蒸日上的人工智能市场中，日本涌现出SakanaAI、Sparticle、SoftBank Robotics 等一批高质量的本土人工智能企业，涵盖大模型、机器人、智慧健康以及众多工业垂直领域。这些企业都在2023至2024年间完成了初创和A轮融资，显示出日本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活力和潜力。
在市场繁荣的背后，日本政府也持续更新其人工智能国家战略，统筹监管和创新，引导产业健康发展。2024年1月，总务省和经产省发布了《人工智能运营商指南(草案)》，通过整合更新现有的《人工智能开发指南》《人工智能应用指南》和《实施人工智能原则的治理指南》，形成一体化的人工智能指导性文件。该文件于4月正式出台，通过指导原则的形式，对人工智能开发人员、供应商和业务用户提出安全要求，体现出日本一以贯之的“软法范式”特征。6月，文部省编制完成了2024年版《科学技术创新白皮书》，介绍人工智能技术在日本的普及状况、研发动向，以及在各领域使用AI的可能性。8月，日本内阁的人工智能战略专家会议发起了“AI制度研究”专题会议，为日本政府人工智能制度设计提供政策建议。至2024年底，该会议已经连续召开6轮。12月26日，日本首相石破茂出席了第6轮“AI制度研究”会议，在会上呼吁尽快出台人工智能创新加速和风险应对的新法案，并明确设置由全体内阁部门参与的“AI战略本部”以强化日本政府的“司令塔”功能。
日本政府还规划了庞大的财政预算扶持人工智能产业。2024年初，经产省启动了“生成式AI加速器挑战计划”(GENIAC)，旨在提升日本在生成式AI领域的研发能力。目前已有30家初创企业获得支持，包括免费使用大量GPU资源文部科学省宣布为从事人工智能开发的顶尖人才提供经济支持,包括每年向每位科研人员和研究生分别提供2000万日元和600万日元。11月，首相石破茂宣布希望到 2030财年，政府对人工智能和半导体的投入超过10万亿日元，并借此撬动未来 10年超过 50万亿日元的公共和私人投资,或成为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产业政策计划。日本政府大力扶持的重点对象Rapidus已经在2024年底从荷兰阿斯麦公司获得极紫外光刻机(EUV)并在北海道千岁市建立了第一座工厂。该公司在2025年试产2纳米芯片的计划一旦成功，将为日本在全齐半导体竞争中收复失地，再次掌握主动权。
以国际促国内的发展策略初见成效
日本曾经是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先驱。但由于技术路线的失误、宏观经济的拖累以及激烈的市场竞争,导致日本并没有在当前新一轮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风口上掌握主动权。相反，由于传统企业和民众对于数字化转型和智能应用的保守态度，日本的人工智能应用渗透率非常低，也缺乏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互联网和大模型企业。早在十年前,日本政府就在《日本复兴战略》和“超智能社会”(Society5.0)目标中提出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发展路线图，并配套了一系列顶层设计和产业应用场景，但进展迟缓。在这种情况下，过去五年，历届日本政府都十分注重通过国际合作进程来倒逼国内数字化、智能化改革。
比如前首相安倍晋三最早在2019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年度峰会上提出“基于信任的数据自由流动”(Data Free Flow with Trust，DFFT)框架，并随后利用二十国集团大阪峰会和七国集团广岛峰会等主场外交契机推动相关框架落地。这一做法在为全球提供可信赖的、具有互操作性的数据治理实践的同时也将日本嵌入到全球数字经济的浪潮之中，有效解决了数据自由流动、个人数据保护、数字市场开放等一系列问题，为获取高质量的人工智能训练数据集、确保模型的安全与稳健奠定了重要基础。又如前首相岸田文雄充分利用2023年七国集团主场外交契机,开启“广岛人工智能进程”,在人工智能的全生命周期监管、透明度与问责机制、信息共享和披露机制等各个治理领域协同各方立场，对齐国际规则和标准，力图打造全球人工智能创新中心和国际规则高地。日本政府在主场外交中的积极谋划和在国际舞台上的曝光度极大地吸引了国内外资本的目光。2023年七国集团峰会前后，日本国内的人工智能投资顺势增长，而2024年国际资本的疯狂涌入无疑是这些年外交工作积累的成果。
除此之外，日本政府对标国际上人工智能监管的主流趋势，延续“软法范式”和“敏捷治理”的做法,为新一轮人工智能产业发展提供了良好的营商环境。其中,《人工智能运营商指南》的发布，意味着日本未来一段时期将遵循“软法范式”，依靠非约束性的指导原则而非硬性的法规对人工智能企业进行监管，极大地鼓励人工智能创新和新业态发展。同时，日本政府加大了产业政策的力度通过财政投入和设立政府资助的研发项目，以举国之力推动人工智能技术创新人工智能战略会议则不断根据社会和行业的需求，召开相应的专题会议和研讨，通过“AI制度研究”会议将业界和学界的建议及时反馈给首相，从而体现出“敏捷治理”的特色。从石破茂首相上任以来的一系列政策调整来看，日本政府今后在产业发展道路上的引导作用也会更加突出。
未来的发展机遇和挑战
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背景下，美国对华技术封锁和出口管制愈发严格。这对于日本而言，既是机遇也是挑战。机遇在于，日本可以在中美竞争中扮演“中间人”角色，形成枢纽地位的独特优势。以半导体行业为例，拜政府于2025年1月13日发布《人工智能扩散临时最终规则》(Interim Final Rule)，实施算力出口配额制度。对于作为盟友的日本，美国允许其自由采购美国的芯片，而对于中国等“非信任实体”，则几乎完全禁止其进口美国的AI处理器。如果特朗普政府继续这一政策，将给日本半导体产业带来利好。
日本半导体制造装置协会的数据显示，2024年度日本半导体设备销售额首度突破4万亿日元，较2023年度同比大增20.0%，创下历史新高，并预估2026年度销售额将进一步冲破5万亿日元。中国市场的强劲需求是日本华丽数据背后的关键原因。据统计，自2023年下半年以来，日本半导体设备出口至中国占比已连续三个季度超过50%。自2021年以来，来自日本的半导体设备也长期占据中国进口设备的第一位。东京电子、迪恩士等企业源自中国大陆的营收呈火爆增长。由于美国不断收紧出口管制政策，日本也在2023年5月调整了出口管制限制范围，进一步推高了中国企业提前采购尚未列入管制清单设备的愿望。
日本面临的挑战在于，一方面，当前中日之间的半导体贸易是一种“特殊景气”，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国出口管制政策的影响，可持续性存疑。在对华战略竞争成为美国两党共识的情况下,未来特朗普政府很可能进一步加大对华科技打压的力度。尤其在人工智能这一前沿领域，美国将力图确保其全球主导甚至垄断地位，特朗普政府与硅谷资本的合作也日益紧密。中日之间的半导体贸易乃至更大范围的技术产业合作都很可能受到美国的干扰。
另一方面，日本人工智能产业发展的自主性不足，依赖于硅谷资本和美国的大模型技术。除了SakanaAI之外，当前日本企业在智慧医疗、机器人、搜索引擎等应用领域基本用的都是美国的大模型。比如软银开发的人形机器人Pepper搭载了ChatGPT大模型，AI Medical Service(AIM)的内窥镜技术用的是亚马逊的云计算能力。对美国资本和技术的长期依赖可能导致日本在新一轮智能革命中进一步依附于美国，被迫以高昂的成本获得美国先进的算法和算力，同时让美国以廉价的方式获取日本应用产生的大量数据资源。
为了应对上述挑战，实现人工智能技术和产业更加安全、高效和可持续的发展，中日两国应当抓住当前政治关系回暖的契机，加快建立更加绵密的人工智能产学研合作体系，在技术、投资、人才、企业出海和治理规则等各个方面进行对接。比如中国在大模型技术方面的优势可以帮助日本减少对美国技术的过度依赖降低市场垄断的风险。中国AI企业出海日本能够进一步提升当地的大模型渗透率和智能化转型，日本的AI应用同样可以在医疗、康养、机器人等多个领域给中国带来优质的产品和服务，实现互利互惠。日本还在半导体材料、设备等关键领域掌握主导地位和大量“隐性知识”，这是中国发展人工智能和半导体产业所必须学习和借鉴的重要内容。而中国海量的数据资源和人才储备也为日本提升人工智能产业的自主性提供了便利。人工智能人才的巨大缺口一直是日本难以实现数字化和智能化转型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过去10年里，日本的外籍IT专业人士数量增加了三倍，达到8.5万人。中国IT专业人才正活跃在日本社会的各行各业。2023年中国提出《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议》中的智能向善目标与日本倡导的“以人为中心”的人工智能理念不谋而合。持续深化中日人工智能在各领域的合作，将有助于双方共同抵御外部风险和不确定性，推动构建普惠包容的智能数字生态体系。
日方学者点评
川岛真教授
正如此“专题六”所述,日本比美国和其他国家更宽容对待中国的人工智能。日本的所在地是东亚，国内有不少中国人移民和游客，难以进行“脱钩”。所以对 DeepSeek，日本政府的态度比其他欧美国家宽容多了。但是，美国也注意到日本的态度，给日本政府很强大的压力，目前难以预测将来的状况。
青山瑠妙教授
继去年的广岛Al进程后，本年度的报告书继续关注日本的AI政策。
本专题回顾了2024年日本在AI领域的动向，分析了日本AI领域的优势和短板。
正如本专题所指出的，半导体产业是日本的强项，但受国际形势的影响，目前成为了中日关系的瓶颈。今后，中日两国能否克服这个问题，值得关注。
本专题的结构非常有意思。前半部分分析了与日本AI技术有关的政策进程后半部分则集中讨论了半导体问题。如今，中国在人工智能产业的某些方面已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而日本AI产业的发展相较于中国整体较为迟缓，一些观点甚至认为其发展落后于中国。这正是中日经济关系结构性变化的体现，并对未来的中日合作提供了启示。